短篇故事的全盛时期(3)

见闻、传奇和传闻都不是短篇故事。但是经典的短篇故事有诸多浪漫主义前辈的痕迹，这些迹象让我们联想到其德国渊源。坡的故事当然在波德莱尔（Baudelaire）的翻译中广为传播，并且在许多有关超自然力、疯狂、甚至明显的超自然行为的故事中，莫泊桑把这种哥特模子嫁接到短篇故事领地；紧随其后的坡的侦探小说是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故事的直接模仿。童话式的神秘故事的痕迹也被广泛传播，甚至在最不喜夸张的契诃夫的作品中也有踪迹。比如，在他的《带狗的女人》中那位带小狗的女士的神秘身份、或则在《实践案例》（A Practical Case）中可疑的死亡和被省略的侦查。“蓝色远方之行”在某种意义上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阿拉比》（Araby）和稍后的《伊芙琳》(Eveline)的主题。而女巫母题则构建了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的《女掌柜》（TheWoman at the Store）中标题所示的有精神障碍主人公的基础。这些当然仅仅只是简略地示范我们如何从童话故事的角度来理解一些经典的短篇故事的简单例子。只有从杜宾到福尔摩斯（Dupin-Holmes）的发展展现的是无可争议的历史关联，而事实上我的目的并不是要为短篇故事与童话的关联作辩护。我只是想声明从童话故事中对隐藏或秘密的执迷这个角度来探索短篇小说似乎是行得通的。

与更古老的短篇小说（novella）相比，童话故事（）与短篇故事的关系更为紧密。下面这个例子足以证明短篇故事与短篇小说之间的差异：我们将所有时代中最受欢迎的短篇故事之一，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Gift of the Magi）与它模仿的对象——薄伽丘《十日谈》（Decameron）里费德里戈（Federigo）杀鹰的故事作一个比较。后者启发了十九世纪德国作家保罗海泽（Paul Heyse）对短篇小说做出经典定义。薄伽丘笔下的费德里戈因为对骄傲的乔凡娜（Giovanna）无望的爱恋而倾家荡产，不得不隐退到农场度日，唯一剩下的就是一只钟爱的鹰。乔凡娜的丈夫去世，儿子染疾，儿子喜爱这只鹰，乔凡娜希望借鹰来恢复儿子的精神和健康。从前在费德里戈眼中遥不可及的乔凡娜现在只好前去拜访费德里戈。费德里戈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她，于是就将鹰烤熟了招待她。但当她得知吃自己掉了想借以挽救儿子的鹰之后，故事陷入一阵凄凉。儿子去世后，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兄弟们催促她再嫁，她选择了费德里戈。这则故事的寓意是“哪怕找个没钱的男人，也好过有钱没男人”（Better a man in want of a fortunethan a fortune in want of a man.）。在欧亨利的故事里，两个贫穷而相爱的人为对方买的礼物都是无用的。作为圣诞礼物，在互相保密的情况之下，德拉（Della）变卖了自己的秀发给吉姆（Jim）买了渴望已久的表链，然而吉姆却卖了值钱的金表给她买了一套梳子。他们为对方做出的牺牲证明了相互的深情。短篇小说并不总是像费德里戈德鹰的故事那样持续好几年，它通常不需要连续性和展开的情节。然而，欧亨利的故事仅仅是发生在一天时间之内的小事件。薄伽丘关注人物的思想和感情，并借此升华出道德寓意。而欧亨利则以陡然逆转式结局而闻名，这则故事并不包含明显的道德寓意，但是却十分出乎意料，甚至具有非常巧妙的反讽意味，不过道德训诫显然不是欧亨利的惯常做法。比起短篇小说而言，空间在短篇故事中珍贵得多。因此，正如我在稍后说明的那样：情节事实上被轻描淡写了。短篇小说包含的是心理和道德情节，短篇故事包含的是社会热点事件。在这两个例子中，这两种类型当然并不总是如此明显地相互对立。但是，这两种文类的差别却是典型而广泛的。在短篇小说中，对情节的悬置使得文本传达的意义暧昧不明，而这种含混性与浪漫主义童话中起决定作用的潜在意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华盛顿欧文《见闻杂记》中有一篇名叫《文学的易变性》（The Mutability of Literature）的文章较早地总结了短篇故事的特点。这篇文章认为小说很明显地“卷帙浩繁、笨重不便，满纸充溢着老生常谈之陈事，思想沉闷乏味”。欧文赞美与这些散文小说家相反的人。他们的写作是“简洁、动人或精妙”，因此“以上乘的语言传达上乘的思想，他以自然和艺术中一切最打动人心的事物为例来阐发他的思想，以人类生活图景来丰富他的思想，这些图景在他的作品中宛若重现”。尤其是“动人”与“精妙”这对二选一的近义表达引发了欧文在自己的短篇故事集中对短篇故事的不同预测。所以，动人的见闻札记与熟悉的疯狂的哥特故事在这本集子里交替呈现。我怀疑由于短篇故事在当时还并不存在，因此欧文关于短篇故事的描述不可能被他人引用。我小心谨慎地摘录的这段引文事实上是赞扬“诗人”的。然而正如爱伦坡很快地把他的故事与他对诗歌的使命的看法相贯通一样，作为散文作家而非诗人的欧文，也在此发展了一套可以轻易地由诗歌让渡给即将诞生的短篇故事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