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那时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声如洪钟,讲课时的声音,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好远就能听见。在给我上过课的老师中,只有两位有这样穿透力强的声音,一位是陆谷孙先生,还有一位就是研究语言学的程雨民先生了。我们入学时,程先生正做复旦外文系的系主任。
陆先生上课的洪亮声音,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上课其实是很用力的。这门课他一直坚持讲授到74岁,直到他因腔梗住院后才停止,两年之后他就去世了。
后来读他的文章《英文系里的那三个大佬》,才知道他读硕士时的导师徐燕谋先生,在他本科时也教英美散文这门课。所以,陆先生的这门英美散文课,还真是渊源有自。
后来他曾对我们说,自己刚做教师时上课前会很紧张,就仗着年轻精力好、记性好,第二天要上课,前一天就把要讲的内容全部背下来。后来年纪大了,虽然是不再把上课的内容背下来,但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有时还是会兴奋得睡不着。想想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师,在上课之前,还因为要面对学生而兴奋得睡不着,这种精神实在是很难得的。
认识陆先生之后,就常常去他家里聊天。因为知道他忙,不敢久坐,一般只聊个半小时、一小时,当然有时陆先生谈得高兴,也会“失控”。1990年朱镕基出访香港,陆先生担任首席翻译。朱镕基与港督卫奕信会谈时,卫奕信引了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里“存在还是灭亡”(To be,or not to be)这一段著名独白里的话。陆先生笑道,“这还不是‘大路’莎士比亚,所以我就接着背了下去。”他对莎士比亚的熟悉,让港督大为吃惊。
当然,陆先生在谈这些话题的时候都是兴之所至,讲到哪里就是哪里,并不按时间顺序。
编词典的工作有什么特点呢?一个是琐碎,还有一个是总量巨大。《英汉大词典》最后收词20万条,总字数约1700万字,都是一个个词、一个个句子地抠出来的。
陆先生当时给我们看过他作为主编改过的校样,每一页上都是他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他50多岁的时候去体检,医生就说他的视网膜老化得厉害,像70多岁的人的视网膜。
从大词典编辑室下班回家的陆先生,晚上还要看稿。那时候他抽烟、喝咖啡。用他的话来说是“刺激神经”,来保持对语言的敏感度。那段时间对他的身体的伤害很大。
晚年的陆谷孙先生开始思考自己的“遗产”的问题。他开始整理自己这一辈子的工作,比如把他莎学研究方面的文章,搜集编为《莎士比亚研究十讲》一书;又把他多年来讲授英美散文这门课的讲义,在学生的帮助下编为《20篇:英美现当代散文》一书。
也许是感觉到时不我待,他没有放慢速度,反而以加速度前进。他开始更勤奋地笔耕,写作了许多散文。他的《余墨集》《余墨二集》这两本书,收录的主要都是他六七十岁之间的文章。尤其是在70岁之后,陆先生在短短的几年里翻译了李尔的《胡诌诗集》、麦克林恩的《一江流过水悠悠》、格林的《生活曾经这样》和毛姆的《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
2014年他因突发腔梗入院。当时已影响到大脑的语言中枢,陆先生想说的话和说出来的不一样。所幸用药对路、及时,血栓溶解,没有留下严重后遗症。我去医院看他,发现去看他的人很多,大家在病房外排队,每个人进去5分钟。陆先生跟每个人都要谈一会儿。当时我就觉得他太累了,即便是生病了还是那么累。
到2016年7月22日深夜再发脑梗之前,陆先生一直都全身心地投入于《中华汉英大词典》下卷的校改工作。他对词典编纂工作的献身精神,可以不折不扣地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
陆谷孙先生曾说,“编词典就是与时间赛跑”。是的,他是一生都在与时间赛跑着!
本文节选自《苦吟清漏迢迢极 丽文琼章开后学——记复旦大学杰出教授陆谷孙先生》一文
来源:学习时报微信号
我的伯父陆谷孙
复旦大学校友 陆晓星
小时候,陆谷孙大伯是家族中被年幼弟妹崇敬的长兄,是我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去拜望的大伯。那时的伯父是让我远望着的大学者,让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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