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记者,选的都是非常底层和边缘的题材,总想去碰触一些别人很少碰触的东西。我喜欢做长篇报道,那时第一个全面报道艾滋病,我还报道同志议题,打到同志圈,去GAY吧……现在想来很平常,那时都是新鲜题材,我第一个采访性工作者,第一个报道校园艾滋感染者,很多个第一。”
“为了准备《终战五十年》,我花了一个月搜集素材,去中国东北、南京,还去了日韩等国采访慰安妇。身为女人,我无法理解她们怎么熬过来的。回想那段历史,虽是咬牙切齿,但你看她们都挺过来了,现在看来一个个都还挺优雅,但这种痛到底有多痛?当下你很难理解,过后你会非常痛苦。写这个报道,我是活在1937年,整个思维都跟人家不一样,陷在里面出不来,但在报社你有写稿压力,逼迫你必须走出来,因为有新的议题要进去。”
1999年夏之前,张平宜尚未意识到麻风康复村会与自己的生命有何联系。当时,她已是资深记者,工作稳定;家中有一栋4层楼的依山别墅,并配备佣人,开跑车,爱时髦,生活无忧。随着小儿子的降生,她正打算回家当全职主妇。辞职前,她安排了最后一次采访:跟随国际救援组织到云南、四川一带的麻风康复村考察。
“在川、滇边界少数民族分布区,有不少解放后建立在山巅水涯的麻风村,几十年来孤悬在外,就像与世隔绝的神秘禁地。翻山越岭,1999年初次踏进这些不曾有过访客的麻风村,不见神秘,只见破败。即使外面世界已迈入21世纪,但由土墙危屋建构而成的麻风村内,一切却仍停滞在无水无电、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
“村内病人以无家可归的老残病人为主,经年累月在恶劣环境下自力更生,遭疾病侵袭后,深烙身上的伤痕仍叫人触目惊心,有人眼瞎、鼻残、五官严重扭曲变形;有人则缺手断脚,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他们身上衣衫褴褛,容颜苍凉凄苦,不敢奢望生命的尊严,活着对他们而言,就是夜以继日的折磨。”
“最叫人痛心的是,村内有不少年轻健康的生命正茁壮成长,他们是麻风病人的子女们,生在麻风村、长在麻风村,除了集体户口外没有个体身份证,背负着麻风病人的宿命,他们走不出麻风村,生命也被冷漠地拒绝在文明社会之外。”
1999年至2001年,张平宜的足迹踏遍广东、云南、四川共二十多个麻风村,光凉山彝族自治州17个县市的麻风村,至少亲自探访了10个。“跟台湾一样,在大陆,麻风村也是个冷僻议题,除了卫生部门有关人员外,鲜少人付出关怀,我几年来得以闯荡麻风村,主要还是跟着海外慈善团体的脚步,一开始他们不知我是台湾记者,后来发现我频繁进出麻风村,有人猜测起我的身份,教会人士、志愿者、社会工作者? 后来干脆在我面前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在搞‘特务’工作,从此我就幽自己一默,称自己是‘麻风特务一号’。”
回台北发完稿,张平宜刻意不去想苦难的麻风村,“但不知怎么,那一群骨瘦如柴、肚大如鼓的小孩,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空洞无知的眼神更像鬼魅般追着我到处跑。”
“以前在台湾报道乐生疗养院,我看到的是老人,到大陆麻风村来,我没预计自己会见到一群孩子,那时我自己的孩子才3个月大,当妈妈的心很强烈,你觉得这些孩子根本没有长开就没有未来,或许就是为人母的不忍心和放不下,就想我可以为那些孩子做些什么,然后慢慢做下来,我也没有想过会做十几年这么久,后来跟那些孩子有了情感,看着他们长大,看他们的需要,就跟一般母亲是一样的,没想多年后突然得了个奖。”
蜀道难,爱里没有惧怕
2000年冬,张平宜接获电话,听闻越西县有所特别的麻风子女专属小学,她二话不说,立刻收拾行囊直奔凉山。“越西县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北部,属麻风病高流行县,因地处偏僻,民风闭塞,这里不仅麻风病人多,麻风病人子女更多,长年与社会隔绝,几成文盲村。”
建于1987年的“大营盘小学”是四川凉山第一所也是惟一一所官办麻风小学。“别看它校名叫‘大营盘’,其实不过是两间盖在水塘地的‘小危屋’,占地十来坪左右,全部校产就是教室内几扇只有铁条不见玻璃的木窗、两块嵌在墙上的黑板、两张讲桌和17套破旧桌椅。从创校至今,每年高达七八十名学生入学,却没一个正式老师,也没出现过一个正式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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