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智昌用嘴拧毛巾擦身播种的时候,他还特别制作了一个20厘米高,25厘米宽的小背篓。他把背篓用绳子系好后搂在腰间,里面装满了玉米种,然后再用朴质的小铝瓢从腰间的背篓里舀出玉米种放在嘴里,嘴里一次能含四五十颗玉米种, 挖一个坑就往里面吐一次玉米,我见他的舌头、牙齿和嘴唇配合非常默契,从嘴里吐出的玉米种几乎都是四五粒,不多不少,很均匀,好像嘴是一个发射器,大脑一发令,各器官协同作业。看起来很简单,而且很有意思,所以我也想尝试一下。结果我要么卡壳,半天吐不出来一粒;要么一秃噜,一下子全出来了,完全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我不知道钱智昌是怎么发现这个窍门,又是怎么练就这样的本领,我对他的这种播种方式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从他的身上再一次感受到人的无穷潜力。
播种的那一天,我给他买了很多矿泉水,我想长时间的口腔运动肯定会使嘴里消耗大量的唾液,补充水分口腔才能不断地新陈代谢。播种时他无法跟人说话,我见他嘴里的玉米吐完后给他送水,叫他慢慢来,他对我说雨季快到了,估计今晚或者明天就会下雨,必须赶紧将玉米播种下去。我看他这么辛苦,而且这么着急,就想着帮他挖坑。他指着右边的地说: “昨天已经种了一半多了,今天再有两个小时就会全部种完,你拍照辛苦,跳上跳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你就别忙活了。你要是拍完了, 就在旁边的树下休息等我,我们再一起回去。”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总觉得他一个手脚残疾的人在忙碌,我却在旁边坐着耍,说不过去,也做不出来。我就随手拿起装玉米种的提篮,钱智昌每挖一个坑,我就马上往坑里放5粒玉米种。我们俩配合得很顺畅,工作进展得很快,但是我心里总不是滋味。我与一位四肢残疾而且年龄还比我大10岁的麻风病人一起干活,我干的却是妇女们干的活。我倒不是歧视妇女,就是我一个四肢健全的大老爷们在钱智昌面前显得很柔弱,而且钱智昌还不停地跟我说谢谢,好像我帮了他多大的忙一样,这让我心里很羞愧。
不久的过去,是这些麻风病人远离了亲人,远离了现代人的生活,才让我们摆脱了麻风病的威胁;而今,当我们有条件回报他们,有能力让他们在
生命的最后阶段过得好一点的时候,钱智昌又一次用行动教育和感动着我们。
玉米成熟的时候,钱智昌打电话告诉我,今年玉米长势很好,一定会大丰收。我知道他是想有个朋友能跟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这也是我的想法。于是,等到玉米收割的时候,我又去了。
钱智昌在我们去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把弯刀磨得铮亮,给大背篓换上了新背带。为了背玉米下山时保护他的双膝,他已经把两个膝盖用厚厚的软垫贴上,而且用十几米长的绳子绑得结结实实。从他家到玉米地, 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脚程,而且都是上坡路,有好几处坡度都在50度以上, 再加上都是石砂坡,很滑,又很糙。这条路我走了十几次,好几次摔得两脚朝天,所以这次我格外小心。
到了地里,放眼望去起伏的山丘上一片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没想到120天前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玉米长得这么好,这是钱智昌辛勤劳作的最大收获。当时,同行的村长说全村都找不出第二家这么好的玉米。我们还在感慨中,钱智昌就开始收割玉米。他掰玉米特别快,一个胳膊揽着玉米秆, 另一个手掌一用劲,只听“咔嚓”一声,玉米穗子就掰下来了。碰到穗子太大的,穗子与秆连接太结实的,他就用嘴帮忙,手嘴并用,不到半个小时,100多斤玉米棒子就堆在身边了。然后他把玉米棒子整整齐齐插在大背篓里,背在身上。我问他这一背篓有多重,他说大概有120斤,因为玉米棒子都是湿的,格外的沉。很难想象一个68岁四肢残疾的老人是怎么背起这么重的背篓,而且一路背回家。
在我拍摄他背玉米回家的过程中,好几次都想过去帮他一把,可是他都拒绝了,他说这并不是他背得最重的一次,他还可以背150斤呢。在那条山路上,他双膝跪地,背着120斤的大背篓,只能用两只无掌的手撑在前面,四肢交叉前进。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却又那么沉稳。遇到路窄或者拐弯的时候,他就会侧着身走,根据地形变换,他还会跟着改变速度和方式,智慧极了。路上有一段是很陡峭的下坡,我们走下去都得小心翼翼, 我很担心他背着那么重的东西怎么下。只见他背过去,躬着身,让身体的重心向前,一步一步退下去。当我们随行的记者向他竖大拇指,问他怎么想到的时候,他说:“只要你想做,啥子都能做,只是做起来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