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喉》海报谷雨:全书的格局,是靠什么支撑起来的?
苗炜:主要是写法。从一个人物推进到另一个人物,他们彼此勾连,用他们的故事来带出一些文化、法律上的东西,这样的写作逻辑很严密,串联很顺,读起来自然,亲切。比如第一章写看裸体女郎照片自慰的少年,第二章就写那个裸体女郎,第三章写刊登裸体女郎照片的《花花公子》。这样的结构,我还没看到过。
△《花花公子》杂志,1965谷雨:你提到特立斯这本书写得节制。具体来说,非虚构写作该怎样节制?
苗炜:写非虚构,别太着急用写作技巧。我记得刚入行的时候,钱钢给我们上课,他说你在写作上遇到障碍,肯定是你的采访没做扎实。现在国内的一些非虚构作品,你一读就知道他是在“写作”,用技巧写作。写作,却不让人看出来是在“写作”,在运用技巧,这是最大的节制。如果说某人“在文字上倾注了太多心血”,这其实是个毛病。
谷雨:特立斯这本书能看出来他用了技巧吗?
苗炜:能看出来特立斯写这本书时遇到了很多障碍,他在书里也写到了嘛。不过他确立了靠人物推动这样一个大的写作格局,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至于遣词造句、“草蛇灰线”之类,就次要得多了。
谷雨:靠人物推动的结构,是不是这本书最大的写法特点?
苗炜:是。
谷雨:写法上还有哪些特点?
苗炜:我印象很深的一点,就是特立斯本人在最后一章出现了。书的结尾,河边的裸体主义者营地,坐船经过的游客往这边望,裸体的特立斯“回之以凝视”,这是一个特别文学化的处理。特立斯本人出场,用目光转换的文学场景,强调了性爱中看和被看这样一个关系。这样写,显得诗意,又呈现一种相对抽离的状态,挺好的。
谷雨:这种比较少见的安排,除了特立斯展示他的观察者身份,是不是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比如打破非虚构和虚构的界限,挑战虚构写作中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的区分?
苗炜:不管非虚构,还是虚构,叙述者时刻都在,只不过很多时候是隐藏起来了。其实叙述者和采访对象建立联系,交流互动,这个过程本身就蕴含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特立斯没隐藏,是想把这些信息交待出来。他为什么没选择在书的后记里交待呢?因为他去按摩店体验,去砂岩俱乐部参与群交,本就置身于故事之中了。既然他不完全是旁观,而是一种深度介入的亲历式采访,他把自己写进去,也没什么关系。这是一种挺好玩的写法。
谷雨:如果是你写,你会这么写吗?
苗炜:我可能也会这么写。因为想不出一种比这更好的方法来处理。
谷雨:如果写在后记里,力度差了很多。
苗炜:对,文气就不那么贯通了。
谷雨:这本书的译后记里说,因为特立斯对世人的疏离,体验式采访中的相对超脱,他“离真正的文学仍有一个拥抱的距离”,你认同吗?
苗炜:译者用的是另一种评价体系。特立斯写的不是情感驱动下的性,而是作为一种反抗力量的性,他必须像人类学观察那样相对抽离,没法用温暖的软绵绵的词儿去写那种强烈、兽性的行为状态。这本书当然有文学性,比如结尾的目光转换,人物家庭描述等。
谷雨:特立斯并不喜欢别人给他的非虚构作品贴上“新新闻主义”标签。作为资深媒体人,你怎么理解他的这个态度?
苗炜:忘了哪个文学家说过:你们说的哲学,在我看是文学;你们说的文学,在我看是新闻;你们说的新闻,在我看是小道消息。层级肯定是存在的。也许特立斯在想,我写的东西,比你们说的“新新闻主义”要高级。
谷雨:“新新闻主义”容不下特立斯的创作野心?
苗炜:野心肯定是有的。特立斯《被仰望与被遗忘的》那本书里那些报道,看得出来,他一开始就要写得和别人不一样。
谷雨:特立斯的创作,对中国的媒体人和非虚构写作者有什么启示?
苗炜:我觉得还是要写大事儿。我们的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如年轻人对恋爱、婚姻、性的态度。我们老爱借用“下流社会”、“低欲望社会”这类日本社会的标签来解读我们自己的问题。对非虚构写作,我有个偏见:还是要多关注国人的普遍经验,比如性教育,比如普通人都能体会到的不公正感,这种不公正感从何而来。中国社会一些大的现实问题,是可以写,也值得写的。
谷雨:也就是说,我们的非虚构写作,格局还得大点儿?
苗炜:对。你看现在的一些非虚构作品,文艺腔,玩技巧。以前有过一段报告文学热,虽然那种文体很受诟病,但出了一些有历史感的大题材,我觉得那种传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