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60年代嬉皮士“盖伊·特立斯耗尽心力,顶着道德谴责,以自我毁灭的姿态去追求这样的目标,其野心是要打破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探入虚构的领地——私人隐私,把非虚构作品写得像小说一样好看。”
撰文 | 刘青松
编辑 | 柯雨黎
教区学校,每晚临睡前,少年盖伊·特立斯和同学们总会听到嬷嬷的劝告:仰睡,双臂交叉在胸前,手放在肩膀上——这是一种神圣的姿势,也让人不可能自慰。
这是1940年代,
美国新泽西州南部一个禁止销售烈酒的维多利亚式社区。当时,这样道德氛围严苛刻板的小镇在美国比比皆是。
1981年,新新闻主义旗手盖伊·特立斯出版关于美国性革命的非虚构著作《邻人之妻》,连续十周位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第一。
全书开篇,在1957年的芝加哥,从未听见父母谈论性的少年哈罗德·鲁宾,晚上临睡前会对着男性杂志上的美丽裸体女郎黛安娜·韦伯的照片自慰。
黛安娜·韦伯开始做裸体模特是1953年,这一年,退役老兵休·海夫纳在芝加哥自家厨房的桌上组稿、编辑,推出了《花花公子》创刊号。特立斯观察到,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突如其来地,男性杂志不再私下出售,色情小说不再非法,好莱坞电影中开始出现裸体。这些变化,甚至出现在特立斯的家乡。
△ 1960年,美国出版家、成人杂志《花花公子》总裁休·海夫纳(中)。他的身边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六位“月度玩伴”。图片 | 视觉中国变化,很大程度上始于“罗思定义”。1925年,纽约落魄地下书商塞缪尔·罗思在他创办的杂志上最早连载《尤利西斯》,并出版售卖《欢场女子回忆录》《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爱经》等书。他因散播淫秽出版物罪名坐牢,出狱后并未收手,为此反复出入监狱。他辩称自己出版的大多数作品都有文学价值。
1957年,在塞缪尔·罗思诉美利坚合众国一案中罗思败诉,美国人却迎来了判决意见中对淫秽作品的新定义:一部作品只要有一点点社会价值,就不算淫秽作品。这就是划时代的“罗思定义”。罗思被判5年,但颇有意味的是,在此期间,人们能够通过邮购买到让他进监狱的大部分作品。
2018年12月16日,在北京举办的中文版《邻人之妻》读书分享会上,罗思的故事引发感叹。译者许诺讲到,1956年,罗思站在法官面前,听到自己将入狱5年,写到这里,特立斯来了一句:“塞缪尔·罗思,时年62岁,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潮水般退去。”翻译至此,她哭了。她沉浸在这个细节里,感到自己和罗思、特立斯心意相通。
△ 盖伊·特立斯接受采访。摄影丨Alex Zou“每个读者都能在书里的这些普通人身上找到共情的地方。”故事硬核工作室作者王天挺在分享会上说,同为记者,他能体会到特立斯探索、呈现真实过程中的兴奋感。这种兴奋感,并非源于书中的婚外性、自由
性爱俱乐部、中产焦虑、中年焦虑那些刺激性材料,而是因为特立斯观察的是“人和人之间的本质关系”。
对特立斯来说,采访不是最重要的,观察才是
观察,是特立斯的存在方式。
这位自称“总是疏离”的意大利移民之子,在《一位非虚构作家的起源》中坦承,自己因为希望“探究别人的生活、提出诱导性问题并期待合理答案”而开始新闻报道生涯。
在《纽约时报》工作十年之后,特立斯写了一篇建立于观察而非采访基础上的特稿。在为《Esquire》(中文版为《时尚先生》)采访著名流行歌手弗兰克·辛纳屈时,辛纳屈患了感冒,取消了原定的采访。谈到写作此文的思路时,特立斯说辛纳屈“已经被一百万人写过了”,既然他不想接受采访,特立斯决定采取的办法就是近身观察他。
△ 弗兰克·辛纳屈在台上表演,1962。图片 | 视觉中国他花了三个月时间观察辛纳屈,观察他在酒吧里跟女人调情,观察他在台球室里差点跟人打起来,观察他在舞台下的孤独,观察与他有关的一切细节。这篇发表于1966年的《弗兰克·辛纳屈感冒了》,成为新新闻主义的经典作品。
△ 《弗兰克·辛纳屈感冒了》特立斯有一套独特的观察方法。他从不电话采访。2017年接受腾讯文化专访时,特立斯表示,他的从业准则是“要到场”:出现在别人面前,和他们进行眼神交流。他完全不用录音笔,把它看作最坏的发明,因为“它让采访者失去了听人说话的能力”。他坚信记者在场的理由就是观察他人。
“在特立斯的写作里,采访不是最重要的,观察才是。”王天挺感慨于特立斯花费很多时间精力赢得观察机会的方式:他约一个人采访,第一次见面,只跟对方喝咖啡,天南海北闲聊,就是不聊他想了解的话题。也许要在见过十五次、二十次以后,特立斯才从对方那里获得了写他的许可,进入采访环节。所谓采访,更多是相处,观察。
“我需要和一个人待得足够久,以便观察他在某个重大方面的生活变化。我想陪他共度时光,直到了解他的想法。然后,我想让自己置身于作战前线。”特立斯在和纽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罗伯特·博因顿的访谈中说,从对采访对象的观察、别人对他的反应中了解到的,比和他的交谈了解得更多。“我的报道与其说是与人交谈,不如说是我所谓的‘精于闲逛之道’。”
对此,王天挺作了专业解读:一个小时内,记者的提问一般不会超过二十个,获得的有效答案一般不会超过十个,能写进稿子的细节一般不会超过二十个;而在同样的一小时里,去观察一个人,观察他的表情、动作,他对身边人的态度,获得的细节可能是提问的十倍、百倍。
相较于无声的观察,特立斯对受访人的言谈不那么信任。采访中,特立斯往往会把同一个问题问十遍,并获得十个答案。他觉得每个采访对象的记忆都是有偏差的,而且可能会出于各种原因撒谎,只有反复问,反复要答案,才能抵达真实。
在《邻人之妻》里,特氏观察有一种令人震惊的表现形式:最后一章,特立斯作为本书作者出场,用第三人称写自己的
性爱之旅,“以表示不管曾和写到的一些人多么亲密地接触”,他“从来没有完全停止做一个观察者”。
一种“把自己彻底甩出来”的真实写《邻人之妻》,特立斯花了九年。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故事之一。
1960年代不断膨胀的色情消费主义,中产阶级静悄悄的性革命,激发了特立斯的创作冲动。他敏锐地意识到,随着战后美国传统社会结构的变革,“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对主流价值观的挑战,性具有了革命性的反叛意味。清教传统和对性的迷恋之间的矛盾,构成了美国人生活中的内在困境。对写作者来说,这是张力十足的好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