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记忆|李银河:中国人经历了怎样的两性观(2)
比如说我带的一个研究生,他的博士论文想写“虐恋”群体,希望能够进行“经验调查”。我写过《虐恋亚文化》这本书,但依据的都是文献。然而,我的这个研究生,他的开题报告根本没通过。社科院的负责人都不同意,说这个太敏感了。我认为这是我们的文化中非常矛盾和分裂的一面:一方面觉得“性”非常敏感,另一方面“性”又被认为不重要。
我最开始做同性恋研究时,遇到的最大的反对意见是:“那么多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你研究这个干吗?”持这种意见的人认为,同性恋人群仅仅占总人口的4%,你们干吗不去研究占人口50%的一些人的问题?另外一种意见,就是“你为什么不去研究社会分层”。可其实这就和自然科学研究一样,有人研究大象,有人研究昆虫,只是研究的领域不一样而已。
无论虐恋还是同性恋,并不像主流想象的那样,只是特别少数的人才喜欢。虐恋也是人真实的心理需求。很多看起来非常强悍的人,人性深处其实反而有一点希望“被羞辱”的欲望,这也是一种补偿心理。
最早在做同性恋研究的时候有一个困难,就是线索不太好找。当时同性恋是很受歧视的,大街上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我的第一个同性恋调查对象是当时做的一个单身研究的采访对象。当时我在《北京晚报》上登广告征集“独身主义者”,大概征集了40多个人来参加我的单身研究。其中有一位30岁的男士,我访问到他的时候问他单身的原因,他回答的时候就答不清楚,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后来他就跟我说:“我看你留学回来也不像个坏人,我告诉你吧,我单身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同性恋调查对象。后来我用社会学中的一种滚雪球的方法,让他介绍他的朋友来,还有朋友的朋友,这样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个调查对象最后到了120多人。
后来王小波也加入到这个研究中来,有一些特别年轻的同性恋者不愿意跟女的谈,这个时候王小波就会来帮我谈几个。另外一些需要到男厕所去进行的调查,也是王小波去。有一种传言说我为了搞男同性恋研究,女扮男装到男厕所,其实不是,是王小波去的,有线人的,带着到厕所。这个工作也为他写《东宫西宫》积累了素材。
从事“性”研究的另外一个压力,就是中国人总是把性和道德联系起来,把正视“性”和宣扬“色情”联系起来。2014年11月,广州举办了一届“性文化节”,邀请了华中师范大学的彭晓辉教授来做演讲。在演讲中,忽然有人冲出来向他泼粪。还有人在西安把我的照片挂出来向照片泼粪。他们的观点是,你看这个人主张婚前性行为,主张自慰无害,多么堕落。
我理解这是一种焦虑。从只有15%的人有婚前性行为,而且其中好多还是固定伴侣,到71%的人有婚前性行为,这是观念上多么大的转变和冲突。而且20年不到,时间这么短。所以,很多人会非常恐慌,非常焦虑,因为跟原来的差距太大了。但事实上,一个人的性观念、性行为跟道德没有必然的关系。你不能说,一个喜欢多人性关系的人一定就是一个道德低下的人。
2005年和2006年,我曾经努力倡导过国家在涉性法律上的宽松。1997年,中国取消了流氓罪。在“流氓罪”这条法律下,一切婚姻之外的性行为都是“违法犯罪”,但还有“聚众淫乱罪”。其实,包括聚众淫乱罪、关于淫秽商品的法律等,这些法律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是没有的。
其实最近十几年来,中国的涉性法律变化也非常明显,这个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些涉性法律虽然还有,但是很少实施了,判刑比较少了,案例也比较少了。比如根据淫秽品法而判罪的数量绝对减少了。这些都说明中国的风气越来越开放,涉性法律在走向宽松。
我觉得,无论如何,现在保守的人越来越少了。如果说,几十年前可能90%的人像他们这样想,那现在只有10%的人像他们这么想了。那我所做的一切,就没有白费。
【采访手记】
很多年里,李银河在大众的印象中一直是“王小波的遗孀”,而她本身在学术上的建树和成就反而被遮蔽了。事实上,李银河身上有很多个“第一”:中国第一个文科博士后,中国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会学家,中国第一位进行同性恋研究的学者。
2000年后,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李银河,总是被妖魔化。她倡导“卖淫非罪化”,被曲解为支持卖淫嫖娼;她主张性的去道德化,主张取消“聚众淫乱罪”,被曲解为支持乱伦、群交。在西安,有人对着她和其他性学家的照片泼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