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记忆|李银河:中国人经历了怎样的两性观
1973年,我20岁左右,刚刚从内蒙古建设兵团回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按着“世界文学名录”按图索骥,看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世界名著。我发现,那些世界名著里差不多全都在写爱情,《怎么办》《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少年维特之烦恼》《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个时候,我对爱情的看法就已经和父母那一代不太一样了。我开始认识到,婚姻和家庭不仅是过日子,也不仅是非常实用的那种。
其实我的父母,他们也不是“过日子”,他们之间也有浪漫的爱情:他们两个是在延安相识相爱的。有一次,我问我的母亲:你们那时候是怎样相爱的?我母亲说,就是有一回过河,她摔了一跤,差点摔进河里。我父亲拉了她一把,然后他们就“好上了”。他们其实也是因为感情而结合的。
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爱情和性是绝对的禁忌。因为爱情和性,本身属于私人领域,和当时狂热的集体主义是对立的。当年《联合报》给王小波评奖,一些评委说:“小说写得倒是不错,但是为什么非要写这么多‘性’呢?”其实,王小波笔下的性是一种反抗,用人最本质的生命力来反抗秩序对人的异化。
1982年,我去美国读书,硕博连读,选择的是社会学系。去美国之前,我在社科院做过一点婚姻调查,所以博士论文写的也是当代中国的婚姻和家庭。回国以后,我的研究领域其实也集中在三个方向:婚姻家庭、性别研究、性研究。
1988年,我从美国回国,准备搞社会学研究。当时北大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文科博士后站,急需1988年毕业的,既是学社会学的又愿意回来的博士,我就成了中国第一个文科博士后。我的导师是费孝通。我当时报了10个题目,研究方向包括婚前性行为、婚外恋、单身、不育等。这10个研究题目,费先生都非常支持,最后编辑成一本20万字的书《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
我能够感受到,中国进入了一个变革的时代。以婚姻家庭这个领域来说,好多人的观念都在变:性的观念在变,生育的观念在变,结婚的观念也在变。好多人不想结婚了,城市里还出现了一批人自愿不育。在几千年前的中国,这根本不可想象。
我的一项早期研究是关于生育观念的。我到浙江一个非常小的小村子,还有山西我最早插队的农村做调研,和城市的自愿不育者进行对比。能感受得到农民对“计划生育”这个政策的紧张态度,因为这个政策和几千年来中国人的生育观念太不一样了,冲突非常激烈——计生干部说自己的工作是“天下第一难”。但是你看现在,国家鼓励年轻人生二胎,年轻人都不生。中国人真的是改变了。
中国人的生育观念起这么大的变化,最主要的因素,还是中国的工业化过程。我们称之为“现代化”。中国正在经历一个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过程。事实上,在我们的研究中,上海总是数据最显眼的一个城市。比如说单身率最高、结婚率最低,离婚率最高、同居率最高。所有最先锋、最前卫的指标都在上海。因为这是一个真正经历了现代化过程的大都市。社会观念的变化都首先在这里有所反映。北京的数据也很高,但不如上海那么前卫。
在婚姻家庭领域,第一个趋势是“核心家庭”开始成为主流。所谓核心家庭,就是一对夫妻,加上他们的未婚子女。和父母等几代人住在一起,叫作“主干家庭”。美国在20世纪初已经开始了核心家庭化,核心家庭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已经成为美国最普遍的家庭形式。而在中国的20世纪70年代,三代同住的主干家庭比例还很大,当时的数据是20%~30%。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核心家庭逐渐成为中国家庭的主流。
第二个趋势是单亲家庭增多。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刚做研究时,单亲家庭只占3%左右,2007年我们的调查显示已经是12%。当时是全国五大城市的调查,基本可以推论到5个城市的家庭,一个城市大概有800个样本,一共4000个家庭。
对婚前性行为的看法是变化最大的,1989年北京(有婚前性行为)的随机样本是15%,2011年清华大学做过一个研究已经达到71%。这个变化是非常惊人的。因为在和“童贞观念”有关的择偶标准调查中,中国人在世界上的排名从来都是非常靠前的,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而在美国的男女青年择偶标准中,对方是否为“处男”或“处女”只排到第十七、第十八位。
在婚姻家庭、性别研究、性研究三个方向中,性研究的禁忌最多,压力也最大。因为我们的社会,几十年来,一直是反性禁欲的。具体到研究上,一个表现就是,和性有关的研究课题,基本上不可能申请到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