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力量：一个麻风病人的纪实（连载1）

编者按：作者林强曾无数次走进四川西部的大凉山进行摄影采风，帮助山区学校建设，也因此得以结识了本书的主人公——普格县的麻风病康复者钱智昌，并与他成为知己而帮扶他。钱智昌十二岁被发现身患麻风病，为了不传染别人，他选择进入大山深处与世隔绝独自生活，后来得到国家救治来到麻风病人聚居区麻风村，靠着自己的努力种地生活，还帮助了不少身边的人们。特别在十多年前他与林强结识后，更是对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现代世界的窗口。

给钱智昌的一封信
钱智昌大哥：
您好！
10年前的今天，在四川凉山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夕阳投洒在贫瘠的山梁上，黄黑的土地顿时变成了橘红色。我站在山梁上远眺，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赤着上身，双膝跪地在劳动，那个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也照进了我的心里。您像机器人一样挥举着锄头，身躯在夕阳下构成的剪影是那样的有力和优美。那一刻，我拍下了您有生以来的第一张劳动画面。当时，我仅仅是出于一个艺术爱好者对美的捕捉，却不想您把我带入了您的生活，让我数十次来到您的身边和您生活的那片土地。如今，您不仅是我的好友，还是我许多朋友的老师。
当我知道您在12岁患上了麻风病，在山洞里住了6年时，我为您心痛；当我知道20余年来您在开垦的荒地上收获了18万斤玉米时，我为您骄傲；当我知道村里有很多户人家都得到过您的帮助时，我为您感动；当我知道您一辈子没有成家，但却多年供养一位比您大14岁的老人时，我感到了羞愧。为了这种感动和羞愧，我开始了解您、用相机纪录您、尽力去帮助您，我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您，知道您的坚忍和不屈，知道您的善良和高贵。
您在67岁那年，不愿看到村里的人外出打工而土地荒芜着，于是您承包了其中的3亩地。这一年，我4次来到您的身边，用手中的相机真实地记录了您在那块坡地上播种、施肥、收割的劳动过程。从您嘴里吐出的玉米种，在土地里经过胚胎发芽，一星期后，这些小芽破土而出，在阳光的照射下，嫩黄的小芽转眼就变成了油绿的幼苗。由于您嘴唇无法控制播种时每窝的统一数量，半月后您增加了择优选苗的过程，在您精心地育苗和壮苗下，那些小苗逐渐长粗、长高，并开始拔节；60天后，在抽玉米花时， 我又见到了您在那块土地上锄草和施肥；100天后，扬花受精后的玉米棒子越长越大。您告诉我这3亩地的玉米收成在1200斤左右时，我真为您高兴和骄傲。很快，我拍摄到您收获玉米的整个过程。当我从摄像机里反复地回放着您双膝跪地，背着百余斤的玉米棒子，在山坡上一步一步地倒退着下山时，我感受到了您跪着行走的每一步都彰显着您对生活的憧憬和不屈的精神。在用影像记录您的那种坚强和自信的过程中，再一次让我的心难受得如同针刺，您是用没有手指的“手”和没有脚掌的“脚”做了四肢健全的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伟业。
我每次与您告别时，您都会给我一封信。您手不方便，写信要比正常人多花好几倍的时间，可您在信中没有丝毫的抱怨，全是感激和对生活的向往。您把我每次送您的一些物资和生活费都丝毫不差地写进信里，您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您的谢意与感激。为了不让我再从成都给您带东西，您把一辈子种玉米所换来的6万余元存款的秘密告诉了我，后来我从村里的乡亲那里知道您竟把那6万元存款里面的56000块钱全部借给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那一刻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您说得最多的话是“对不起”和“谢谢”，其实我们最该感谢的是您！在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是您和那批麻风病人为了我们的健康，为了我们祖国的发展，你们选择了自我隔离，选择了自我封闭。因为你们的牺牲，新中国的医护人员才有时间潜心研究疫苗，“麻风病”这曾经一度让人闻风丧胆的名词才成为历史，因此我们深怀感激。今天，我们的祖国富强了，人们的口袋富足了，我们有责任让你们的晚年生活得好一些，让你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再一次感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
10年来，您给我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细节我不仅印在了心里而且常出现在梦里。为了完成您的心愿，我领着您找到了60年前您住过的山洞，山洞已坍塌、损毁了很多，可您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当年您睡觉的位置。我带着您找到您57年前的初恋——如今的黄婆婆。当我看到你们重逢时，追忆那段在山洞里的幸福时光，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让我激动并为您高兴。
您最大的愿望就是坐一次飞机去一趟北京，站在天安门前照一次相。2016年的秋天我陪着您实现了这个愿望。您在星级宾馆的卫生间里如同小孩一样好奇，望着那些陌生的开关和马桶，不知如何下手，这些都是您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当您知道您住的那间房每晚要花680元时，您告诉我天安门、长城都看了，明天我们就回去吧。我问为什么？您说：“我们县镇上的旅馆住一晚只需25元。”我知道您是在为我着想，可您不知道，我为您这次进京足足筹备了两年。
当我把您的故事与周围的朋友讲述时，朋友说：“您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您展现的是残疾的肢体，您用残疾的肢体天天走的路，许多官员一生都走不到。镜子里映衬的是您劳动时永远的跪姿，您跪行的身躯比我们显得更高大、更挺拔、更称得上男人。”
我们每一个人面对您这面镜子，不仅会照见自己躯壳里最不光彩的那些浊念，同时还能找到人生的价值和尊严。生命带给您形式上的残忍，而您却换取了精神上的新生。
作为您的朋友，我用手中的相机记录着您近年来的生活点滴，以图片和鲜活的事例将您的感人事迹传递给热爱生活的朋友们。您那些真实的故事会感动和激励许许多多的人，您高尚的精神品格一定会长存于世。即使千百年后，我相信人们还能从今天记录您生活的文字影像中，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您永远的朋友：林强
2017年2月